烟火迟来(宇文拓×独孤宁珂)
四、死局
杨素死了。
是宇文拓亲手了结的他——用那老头曾使之为刽刃的轩辕剑。
权倾朝野的杨司徒公,成了被宇文拓捏在手里的枯骸。
竹林外,宁珂将视线从夜明珠的映像中收回,抬头望了望今日带些凉风的阴天,飘叶纷纷而下。
从前,他最喜欢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,为她拂去肩侧的落木。
可今日,他还要去杀了那皇帝——那个令他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。
皇帝一死,魔界……不会放过他。
其实就算书香不提醒,宁珂也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不,她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——就算是魔界,就算她是魔女。
决不。
“黑鹰!立即随宇文拓回大兴,必要的时候出手相救。”
宁珂被书香吵得头疼,抬手一挥,书香生生跌出了数仗之外,眉宇一横,瞳孔中紫光一掠,身后魔翼隐现,一只黑鹫飞上了天。
“你要疯到什么时候?”
身后的书香再站起来时变得面目狰狞,宁珂未来得及反应,便被带回了魔界。
“父皇……”
“赤贯妖星,马上就要重降人间,本皇我已经等了一千年了,你还要我等多少个一千年呢。”
“你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?”
“女儿没有忘记。”
宁珂争辩道,这是实话。
魔界大业和宇文拓,她都要。
凡人方论取舍,而她宁珂是魔,她偏要试试。
“那杨素之死,你将…如何解释?”
“那个老狐狸,没法控制。该死!”
“狡辩!”
“杨素已死,单羽舞得救,宇文拓就不会再去寻找五神器!这分明是,你对那臭小子动了凡情了!”
明明是隐没在一片混沌中,宁珂却觉得父亲的眼光利得生寒。
“女儿当了二十五年的人,动情……有错么?”
她从小便喜欢去寺庙,但十八岁之后,她再也未曾去过,只因那里只教人成佛,而并不会告诉世人,如何为人,人又如何从七情六欲中解脱。
两扇空门,藏着的不过是一颗在青灯下不可说的尘心罢了。
宁珂觉得虚伪至极。
“我警告过多少次了,被人间的七情六欲所同化,后果你负担不起。”
可若她没有被同化,怎么当好一个人?又怎么成为魔界在人间隐藏最深的一颗棋子呢?
魔焰侵身,宁珂眼神里的无助遮掩了于更深处蔓延的不屑之意。
她看着眼前的魔皇,一开始便将她视作工具的父亲。
宁珂生而为魔,她以魔界为尊,但父亲……笑话。
“……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?”
心痛神情在魔君脸上转瞬即逝,怒容愈盛,宁珂身上的魔焰随之愈烈。
“如果能够控制七情六欲,那就不是人了!”宁珂抑着哭腔,嘶声道。
“我的女儿,你根本就不是人——”
“我牺牲了千年的魔力,才能将你转世成人,你成人唯一的目的,就是帮助魔界,统治人间……别无他意。”
魔皇说这话时理所当然之感令她心寒。
宁珂觉得不公,这二十五年的人是假的,为何偏偏又不能料到她会真的动心呢,不是魔力无边么!
眼看着魔焰将这凡人郡主单薄的肉身烫得皮开肉绽,宁珂不记得魔君说了什么,只是敛着眸,咬着牙……
再睁眼时,便看到宇文拓下颌角那一道淡淡的旧痕,那是他从前征战留下的,很淡,只有被他抱在怀里、抬着脖子看他说话时她才能看得真切。
云雾在二人周围缭绕,穷奇性凶,也被宇文拓训得安稳了性子。
宁珂觑了一眼云下的山河。
从前,他偶尔空闲,会带她御剑,那时的她还觉得,大隋山河锦绣。
如今再看,却是风雨飘摇。
她是魔,不在意什么人间疾苦,只是眼前的人,让她平白生出这些慨叹。
父皇的话浮上心头,宁珂自嘲:不当人可惜了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
“我需要的是能帮助我完成一切的人。”
宇文拓淡淡说道,却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得更紧了。
宁珂感受到,这一刻,他的心跳得很快。
不过这凡胎肉体委实太娇气了些,不过是魔界用来惩戒人的小伎俩,居然让她感到了切肤之痛。
回到冰心阁。
宽衣一看,多是长如刀鞘,深入皮肉的伤口,给一旁侍立的婢子吓得不轻。
背上深深浅浅的腥色让她想起,从前在魔界的噬音花,以魔界的混沌之气为养,所到之处,朽木不生。她喜欢这样充满征服感的盛景,只是……有些疼。
本想以魔力痊愈之,宁珂转念一道,宇文拓虽无怀疑,她却不能露出痕迹,按着凡人的时间,用上皇家的金疮药,浸以药浴,最多一两个月便能结痂痊愈了。
宁珂又想起那日在竹林外,她问他的话。
“如果有一天,你发现你最爱的人欺骗了你一辈子,你会怎么样?”
“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对你母后也一样么?”
“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,但是能够坦诚相对,没有谎言,不是更好么?”
也许是她的欺骗太多了,总害怕他会到自己这样进退难当的境地。不过谨慎如他,倒是对她什么也没问过。
时间一晃,大半个月过去,两人都在想办法取得女娲石和从魔界救回母后的事,好在书香找到了魔焰折子,计划有了着落。
夜明珠里映出月河城此刻的繁华,女娲后人与月河小馆的老板娘聊得很开心。
“是你下手,还是我来。”宁珂翻手一收,转头看到他的视线还没撤下,故作淡然问道,“你舍不得?”
“如果连通晓天下事的山海密传都没有办法,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。取出女娲石。”
宇文拓锁眉沉思,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。
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,既然小雪现在已经在我们的掌控范围之内,我们就应该带着女娲石,去换回你的母后。”
宁珂生气的时候,总是这样的语气,宇文拓看着她起身,终于了然。
“我看你的醋坛子,是盖不住了。”他走到她身边,本想搂住她,想起什么,只是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,如果不是我把你化为剑痴,那个假的你,也不会对小雪产生感情。现在的你也不会那么犹豫了。”
宁珂很少自责,但这一次,是她错了。
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,我宇文拓,只爱宁珂一人。”
他扶着她的肩,看着她的眼睛,压低了声量。
“我的伤,已经快好了。”
宁珂没告诉宇文拓,她在他的眼里,只看到了自己。可是恨如芒刺,一旦扎进去了,便因怨念而生根,便就此繁茂。
宁珂恨小雪。
恨她喜欢宇文拓。
也许是谎言的报应吧,宁珂觉得自己成了长门怨妇,只有一遍遍确认,她才能安心。
好在他不是薄情帝王而是宇文拓,她也不是弃妇而是宁珂。
宇文拓,只能是宁珂的。
于是在女娲庙,趁着宇文拓去魔界的功夫,宁珂下手了。
女娲之女当真好骗,在娘亲面前像一个六岁小孩似的,巴巴儿地吐苦水。
宁珂承认,那一瞬,她有些羡慕。
可是宇文拓赶来了,扶着她便往外走,临走前,他看到了多在经幡后面的她,冷得她心痛。
“我说过不要伤害她,你为什么还要动手?”
“……你为什么要救她?”
宁珂见了来人,沉吟半晌,才道。宇文拓神火分身已经练得出神入化,从前任务重,他也是在冰心阁里来去匆匆。可一见她便用责下的语气,还是头一回。
“等我们两个冷静下来再说吧。”他闻言,扭过身去,摆摆手道。
宁珂听他语气又软了下来——恨宇文拓总是轻易察觉到她的情绪。
她看着他的侧脸,上前甩了一个耳光。
“……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么?”他转过半边脸,对她说到,仍是平时那样不温不火的调子。
“你……”宁珂只觉得郁结烦扰,抬手眼看又是一巴掌。
“你误会了。”宇文拓拦住她的架势,眼神倒是不卑不亢,显得她不大度。
“我没有听错,不能失去她的是你——!”她嫩藕一般的手臂自然脱不开他的手,几乎是嘶声道。
“……”宇文拓不说话,看平日里持重端仪的宁珂郡主为他如此大动肝火,他非但不恼,还觉得她赤面横眸的样子,好像从前那个肆意娇憨的小郡主又回来了。
“你、放手……!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心血,我只想尽最大努力把你母后救回人间,可是破坏这一切的,是你——”
他心头一烫,索性将她拉到怀里,臂弯圈在她的腰际,几乎是把人抱了起来,吻了下去。
一阵抵抗之后,怀里的人安静了,唇上却绷着一股劲。
“你、混蛋……!”
他松了松手,看到她蹙眉不语。一双水做的眼睛里还盛着怒气。
猛地推开他,宁珂长发一甩掉头大步离开,宇文拓正要跟上去,却见她一个变化,紫光掠上屋檐。
他停在原地,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。
“是真的生气了。”
宇文拓心下道,哑然笑了。
宁珂虽说生气,却也没有忘记正事,转头便要去叮嘱书香,切不可再把魔焰折子给宇文拓。
她知道,再去一回,无异于送死,至于夫人……她来想办法。
回到冰心阁,已经是月上梢头的时分。
走进主殿,没有看到宇文拓,宁珂说不上是什么心情,只是吁了一口气。
贴身随侍多年的婢子依旧给她备好了药浴,引着她去用药浴。
说来也怪,许是她这魔界的精元与这凡体结合的缘故?
这凡人身躯竟然须用药愈,浸了小半月的药浴,伤口有七八分见好,但前几日宇文拓为她施法,却不见疗效……
又想到他了,宁珂冷了冷心绪。
不过等伤口结痂了,她便可自行用法力遮掩。
谁知,走到廊下,远远看到宇文拓长身静立。
“郡主,奴婢按医官的吩咐在池子里放好了花药,您的寝衣因是新供上来的,奴婢已经遣人去取了。既然宇文将军到了,奴婢告退……”
小丫鬟走下台阶,迎上来。
“不必管他,你们都在门口候着。”
婢子们面面相觑,这境况,当真是前所未见。
宇文拓便这样看着宁珂径直进了屋,数重帘帐落下,门被狠狠关上。
宁珂一个变幻,衣衫落在地上,缓缓步入池中,她还是不习惯人间的草药气味,蹙了蹙眉,好在掺了些花瓣,倒是清淡了不少。
药草和五色的花瓣堆了半个池子,宁珂将身子没入其中,只露出半张脸。
水汽氤氲萦绕,她觑了一眼紧闭的房门——他待不了多久,想必已经离开了。
宁珂想起今日种种,思绪最终还是集中到如何将夫人从魔界带出来的问题上。
思量无果,一时烦闷,索性发髻一松,瀑发垂落,闭上眼,将整个脑袋沉入水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,水里忽然映出一个玄色的身影。
宁珂蓦然探出头,便见宇文拓堂而皇之地捡起她落在地上的衫裙,挂到一旁的木架子上,目光玩味地落在她身上。
“……出去。”
今日种种浮上心头,她背过身转向池壁,并非羞赧,只是不喜欢自己过于好哄。
“我什么都没看到。”
宇文拓看着堆了一池子的花瓣和药材。
宁珂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三分遗憾无奈的味道——在她面前,他永远这么狂妄。
他为女娲丫头治伤的这几日, 她都看在眼里,从前,他可不曾像兄长一样对她——耐心细语,循循善诱,令她生气。
“除了我,整个人界也不能失去她。”
他走到池边,蹲下身,替她清理贴到脸侧的乱发,没头没尾地来一句。
“我看到的是你终于承认了,你——还喜欢她!”
宁珂抬头嗔目,打掉他的手。
说话间,又想到宇文拓坐在女娲丫头床边的情景。
“……我在魔界遇到了一个人,那老头告诉我,我就是昆仑镜的主人,而女娲之女作为女娲石的主人,不能死,否则,就算集齐了其他神器,人间也将有一场浩劫。”
“……”
宁珂闻言,面上愕然,心下一沉。
你还是知道了。
“如果失去女娲石,人间将彻底毁灭。”
他低下头,吻了吻她的一头湿发。
“所以,你说你不能失去她……”
宁珂终究还是瞒不过,不知怎么的,竟然觉得有片刻轻松。
“我爱的人是你。但人间,不能没有小雪。”他说着,看了一眼她背上终于要结痂的伤痕,“我来为你上药。”
“诶。”她终于有心情留意他此刻的模样——那一双眼灼灼地望着她,望得令旁人多思,“门外我的丫头呢,让她们进来。”
“我遣走了。”他淡淡道,看了一眼她有些无措的表情,“你的衣服在这里。”
看着不知何时被他带进来随手放在池边的寝衣,宁珂有些哭笑不得。
宁珂颔了颔首,嘴角不禁扬起一个笑容,额角上宁着的水珠随之坠下,缀在睫毛上,眼睛一弯,像冬日里响晴时半化的冰花。
“给我吧,转过去。”
她伸出手,带着温灼的水热,看得他心里发烫。
宇文拓乖乖照做,一阵水声之后,宁珂挂着一袭湿了一半的水袖薄衣,出了池子。
宁珂外兜着宇文拓的罩衣回到寝殿,背身向壁,侧身倚在数层软衾上,像一朵带血的白荷。
她背上的伤很多,结了一半的痂,他翻手一幻,金晕释出,隐去了结痂的一半,剩几道深长的伤口。
他皱了皱眉,将药一点点敷到伤口上,故作随意地说起在魔界的见闻。
“魔界里的人阴险狡诈,他们的话、又岂能全信?你也清楚魔界的手段,他们抓走我和夫人威胁你,还差点把我们杀死了,难道,这不是魔界的陷阱么?”
“……”
宁珂话毕,没听到宇文拓回答。
“让我再看看。”
感觉到他的动作停下了,她只道已经上好了药,拉过衣服要盖在身上,却听他抑声道。
“已经不疼了。”
她披了衣裳转过身。
“以后,不要再问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也罢,你吃几回醋,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。”
“想不到宇文将军当了一回道士,竟然变得会说话了。”
她闻言,浅浅笑了,靠过来,脑袋搭在他的肩上,目光盈盈。
湿发半干,眸子里仍水汪汪的,琅饰与朱砂尽卸,灯火融融,煞是可爱。
“此次人间与魔界殊死一战,我要让魔界的人,彻底滚出人间。”他硬声道,话锋一转,冲她弯了弯唇角,宽言道,“你放心。”
宁珂字字句句听着,眼神滞了滞,来不及思量什么,他便伸手扶上住她的颈后……
她什么也来不及细想,来不及害怕。
宁珂闭上眼。
他小心翼翼地,避开她背上的伤口,指尖在她颈肩游移,沿着唇畔,他吻着她的颈侧。
耳后一阵酥麻,她不由环住了他的脖子。
他又吻住她的嘴唇,轻轻地,像打开一个玉匣。
唇齿间气息混乱,第一次,宁珂闻到了他从她身上沾染来的雪丹腻粉的味道。
她红了脸。
“诶。”
宁珂低低道。
她的手止住了他在衣带上的动作。
“我记得。”
他玩味的眼光盯得她发窘。
两人额头相抵着,她看到他的睫毛垂下两道阴影,似笑非笑。
“你回去吧,明日,书香也许会找到新的方法。”
她整了整衣衫,正身道。
“等你睡着了我再走。”
那一夜,宁珂听到了宇文拓临走前说了一句“对不起”,她睁开眼,眉心处温软的触感还在。
可是宇文拓还不知道,此时的宁珂,即便不眠不休不饮不食,也与常人无异。
宁珂,才是要说对不起的那个人。
她轻蔑地想着,眼角忽然涌出了两行温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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